梁九功应是事先得过吩咐,尽量不招惹宴上众人耳目。他引着容淖穿过隐蔽小径,往荡渺仙居的侧门走,那里早候着一乘四人抬的撵轿。

    清溪书屋与紫禁城位处同一方位。

    容淖坐上撵轿,目光穿过畅春园重檐飞石,遥遥落于远方的紫禁城。

    半个京师的距离减淡了百尺宫墙的痕迹,耸入苍穹的九重宫阙不再巍峨恢弘,威严摄人。入目竟恍若宋画的米山淡水,笔笔画画,勾勒素简。

    容淖唇角极轻的弯了一下,眼眸晶亮,却未投出分毫笑意光彩。她的安静平和,更似笼在西洋舶来镜上那层清凌凌的寡漠。

    梁九功余光一瞥,心中微沉。四下张望一眼,屏退嘠珞并另外几个小太监,斟酌低语,“万岁爷为何宣召,公主心中可是有数?”

    容淖与梁九功,年纪悬殊十多岁,明显不是一个辈分。但实际上,他们称得上相识微时,结伴而行的同路人。

    那时容淖尚未序齿,垂髫幼童,整日拖着病体来往承乾宫与乾清宫,懵懵懂懂弄不清乍然受君父看重的因由,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小格格。

    彼时梁九功也还年轻,当了十多年的普通男子,一朝走投无路净身入宫,木鱼脑袋,不通钻营,屡遭排挤,只是乾清门前微不足道的粗使太监。身上最要紧的差事,便是替皇帝抬官房。

    后来,两人一前一后,深深浅浅,都把乾清宫的路走通了。

    容淖封了六公主,梁九功升上梁总管。

    明面上两人交往不多,但心中都是有谱的,私下说话没那么多弯绕顾忌。

    “公公。”容淖松散倚在撵轿上,面庞微仰,盯着宫道上的石青阳蓬把烈日炽阳被分割成斑驳形状,轻声道,“你知道的,我盼这个答案,盼了许多年。”

    如果皇帝找她是为五公主欲代替她和亲漠北之事,事关女子清誉,皇帝定会选择私下商谈,而非让梁九功疾风火燎从宴上召走她。

    所以,只能是她唆使五公主探听宫廷秘辛之事,东窗事发了。

    “倔强。”梁九功叹气,问出困顿一路的疑惑,“以往公主顾虑通贵人,投鼠忌器,并不敢轻易妄动的。此番为何贸然出手,挑使五公主,粗浅行事?”

    “若非奴才清楚此乃公主心中症结,多年未平,险些要以为公主是被五公主陷害了。”

    梁九功跟在皇帝身边,先前德妃揪着五公主去御前认错时,他虽被挥退至殿外守着,但殿内的动静不小,隐约也过耳了几分。

    五公主犯忌似乎与六公主容淖脱不了关系。

    ——容淖竟如此轻易便被拔出萝卜带出泥了。

    可梁九功清楚得很,容淖并非冒失之人。

    按她自幼在乾清宫养成的走一步看百步的性子,隐在五公主背后推波助澜,事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后路富余才算正常。

    可就眼下形式瞧来,莫说什么不显山露水,隐于人后,掌控全局的高杆。

    容淖行事,倒更肖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,在乾清宫耳濡目染十多年的道行似一朝散了,全然像奔着玉石俱焚去的。

    “公主莫要做傻事。”梁九功疑心容淖是憋闷太久,一朝爆发,首尾不顾,“通贵人还得指望公主呢。”